(揚州高郵,一對夫妻在運河內河道捕魚,不遠處是高郵鎮國寺。而該寺的高郵鎮國寺塔也稱為西塔,被人們譽為“南方的大雁塔”。)
  (劉修仁當了30年擺渡人,見慣了運河一帶的風雲。)
  (在京杭運河揚州高郵段,沿河兩岸的一家造船廠正在建造的一艘大型貨船。)
  (劉真民家高大上的千噸鐵船已經成為他的生活區。)
  文_曹燕 攝影_劉浚
  於歲月:藝術描白,最能藏光陰
  升帆、搖櫓、撐桿……在淮安姑娘季瑤的畢業攝影作品里,老人們衰敗的身體演繹著當年運河上行船的情景,枯瘦的手像是在時間里打撈點什麼。季瑤將自己的作品命名為《運河記憶》。2012年春天,她花了幾個月時間走訪了不少老人,主要是江蘇省航運公司的老船工,有的解放前就在運河裡討生活。季瑤覺得作品有些遺憾,“本來想拍些外景,但是淮安市區內運河看起來更像沿河景觀帶。一些老人家,我去找過幾次,第二次可能就生病或者去醫院了。”
  “逆水過閘稱為上閘,順水過閘叫做下閘。上閘難,心驚膽戰,下閘險,提心吊膽。”停留在老船工陳錦富腦海裡的清江閘,依然湍流咆哮。黃河多沙,易淤易決口,清江大閘修好後,因為閘門狹小,閘門上下水的落差大,湍急的水流使得船隻通過時有斷纜沉舟的危險。為了保漕運,設法分流,又挖掘越河,在越河上建立了越閘,越河的主要作用是分流,既減緩流速,又能增加過船的數量,如萬馬奔騰,據說在二三里之外都能聽到閘門處瀑布般傾瀉的轟鳴聲。
  “船隻從正閘或越閘逆水而上,靠船家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的,非得用絞關牽拉不可。但是也還是要輔助人力,經常因為用力過大,竹篙都會撐成弓形。”季瑤覺得老人家的這個說法特別生動,但是她還是無法想象清江浦曾經有如此肆虐的過去。“我小時候的清江浦,就是一條平靜的河啊,水是渾的,大貨船早就不走了,還有輪船碼頭開往揚州的,運河兩岸都是破敗的房子。”
  破敗的不止是兩邊的房子,就是解放後才修建的運河,如今也都有點力不從心了。
  土生土長南陽人的劉修仁今年66歲,在魚台縣王魯鎮運河渡口擺渡了30多年,以前在南陽湖賣蘆葦為生。他回憶,1957年修運河之前,周圍均是陸地。由於1957年洪水,才修了運河,這也是解放後修的第一條運河。當時修運河的主力是周邊村民,不是白修,報酬還“不菲”,大人每天10工分,小孩每天5工分,他當時還小,看著忙碌的人群,總想湊熱鬧,一眨眼,當時的一磚一瓦都快成古董了,新鮮感早已過去,少年劉修仁已近古稀。
  2012年首屆大運河國際詩歌節,是紀錄片導演舒羽和作家格非一起主持。格非的老家在江蘇丹徒大崗,丹徒口曾經是京杭大運河上一個重要的入江口,水路縱橫,和長江連著,現在是鎮江下轄的一個開發區,格非聽說鎮江和運河的關係頗為尷尬。2009年,在鎮江發現宋元糧倉、元代石拱橋、明清驛站和衙署,這也是鎮江作為運河漕運樞紐的實證,該項目入圍2009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。考古專家稱,在1794公里長的大運河上,就沒有發現像鎮江宋元時期的這種糧倉遺址,所以這種遺址對大運河申報世界文化遺產非常重要。當時媒體非常關註,結果就不了了之了,現在在糧倉遺址的上面蓋起了鎮江高端樓盤如意江南。
  格非說他不懂運河,即便如此,“不懂運河”的格非仍然在文字里描述道:“當時我們那有條大溝,其實是水渠,從長江里放水灌溉用的,和每個生產隊都通著。等到給我們村放水用的那天,我就去守著大溝,防止別的村偷水,為了守住水,我可沒少出力。”
  於風土:人來過往,這裡是江湖
  京杭大運河,經常是渾濁的,並不旖旎。即使在杭州,西湖附近的居民不願意往運河邊走,因為往北過了武林門,空氣中就漂浮著臭味。運河所在的拱墅區一帶也是杭州老工業基地。有個笑話,一個老工人坐在運河邊點煙,打火機咔嚓一下,從運河淤泥里冒出來的沼氣把他全身燒著了,老工人只能跳到運河裡逃命。聽完笑話,一聲嘆息。
  運河,就像是農耕文明遺留的一條漫長的工業流水線。因為水運便宜,運河在浙江、蘇南一帶依然發揮著重要的運輸功效。站在杭州400多年曆史的拱宸橋上,能近距離看到運河川流不息的繁忙。從船的牌照就能判別它來自哪裡,從它吃水的深度就知道它這一趟跑路的行情。詩人舒羽在拱宸橋邊開了一家咖啡館,“有時候船隊通過的時候,在咖啡館里都能感受到微微的震動。”
  拱宸橋下防撞墩和鎮水獸,還是經常會引發一場水上交通事故。“沒有什麼難以理解的,京杭大運河,就類似於一條公路嘛”。杭州市港航管理局退休幹部倪康明和運河打交道幾十年,處理了無數運河交通事故。貨船行到此處容易卡了脖子,後面的貨船又擠了上來。總之,石拱橋下只能是單行道。貨船被卡住了,水上交通警察忙著來維持治安,快艇把貨船拽出來,運河裡的泥沙激蕩翻滾起來,鎮水獸好像發怒一般。
  倪康明說起,每年運河上都有一些指標,例如運河交通事故的死亡人數,和陸地上一樣。“雖然運河裡沒有什麼風浪,但每年都有人死在運河上,大多是因為貨船相撞,死的大多都是女人,女人心急啊,希望撐桿把兩條船分開,急著往船尾跑,經常是撞擊力把女人挑了起來,一下子就甩進了運河裡。”
  在運河邊駐扎下來的舒羽,決定好好研究一下門前的運河,也許是一部小說,貨船、遠方、羈旅、生計、幫派、妓院、寺廟……這些元素組合在一起,就是一部江湖傳奇。
  雖然是一條人工運河,但是運河上依然有凶險的閘口,曾經是繞不過去的關口,聚攏了人間的煙火。例如鎮江的清江閘,所有的船來到清江閘都是一個考驗,有時候順水下閘比上閘更緊張危險。淮安市水利局副總工程師範成泰說,“過閘如同生死過關,無論上閘下閘,之前都要在船頭燒香拜佛,富裕些的船家則豬頭三牲祭祀以求平安。”這也是清江浦成為淮安一個歷史地標的原因。
  當年過閘時,船上的婦女小孩多數都上岸,舊時代風浪里討生活,有個迷信的說法,婦女在船上出現是很大忌諱,會觸犯水神,即使不上岸,也只能躲在船艙里,不能說閑雜話。船靠岸後,船民就近前往廟、祠祭拜。當年清江浦一帶有不少寺廟,最大的就是清江浦六大古寺之首 慈雲禪寺。
  今天,淮安清江浦已是城市景觀帶,水波不興,但香火依然很盛。農曆六月十九,觀音菩薩成道日,一大早,慈雲禪寺里早已經香火氤氳。這一天,寺院里有素麵供應,大家都說吃這個面好,一年只有三次機會才能吃到。寺院里的空地上,火熱的買面吃面的場景,摩肩接踵,熱鬧嘈雜,人間宗教、世俗生活總是能體貼人心。
  於體制:船廠變更來一場革命
  討生活的運河,舒羽說“它好像一個粗獷有力的男人”,充滿了工業氣息。如果從農耕時代的工業製造來說,運河岸邊的造船算是一項。鄭和下西洋的船,大部分都來自淮安一帶的船廠。當時稱為沙船,又叫做定波船,沙船的篷有二桅二篷至五桅五篷,篷的長和寬不等,篷的面積根據風力計算,“內河沙船風篷狹長,外海沙船篷面寬而短,大概是因為海風強勁,風壓中心必須更加降低,扯篷用的盤車,都用樟木、楠木製成……”淮安市水利局副總工程師範成泰覺得,淮安之所以至今依然具有工業城市的氣質,和運河邊造船業的傳統脫不了干係。
  即使到了今天,仍然有一些船廠遺留在里運河的岸邊。淮安市運河集團船舶廠,“曾經是蘇北地區最大的造船廠,規模最大的時候有上千人,不光是給外面造船,自有的船也多,都是大船,往長江里開的船。”
  王船長跑了二十多年的船,看著船舶廠從熱鬧到冷清,和很多國有企業面臨的問題類似,“因為體制等等原因,現在大部分的船舶製造都轉移到了私人船廠”。這艘巨大的拖船,經常行駛在遼闊的長江里,拖曳到運河邊被修理的日子里,蓬蓬的野草雜樹簇擁著它,看起來就像是擱淺在岸邊的一條大魚。
  造船廠現在的業務主要是修船和切割船體。改製後船廠只留下一百多號人,大多數熟練的技術工人,其中也有女人,當他們工作時,火花四濺,藏在油膩工作服和電焊面具下麵,難以區分性別。背靠著運河,水依然很渾,運河裡貨船川流不息,運河對面是正在被改造的沿河景觀帶和高聳的樓盤,運河邊的天際線越來越高。如果沒有了運河對面的背景,船廠里勞動的場面幾乎沒有時間的印記。
  運河裡船民把要報廢的船拖到船廠來切割,“現在船隻的使用都有嚴格的時間規定,到了一定的時間就要申請報廢,一般來說一艘船的使用期限是15年。”盱眙的船民胡玉蘭三年前花了30萬買了一艘二手船,三年後它的生命周期就到了終點。“必須要報廢了,不然就要扣我們的船舶駕駛證,過不了閘。”
  胡玉蘭決定自己切割船體,她算了一筆賬,“按照廢鋼材的分量賣給淮安鋼廠,加上國家給的報廢船舶補貼,大概能有27萬。”遠比鋼廠給的整體報價划算。但是當她的船拖曳到岸上的那一刻,想到這是自己生活了三年的家,“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。”
  於生計:日夜搖曳船即是王國
  京杭大運河依然通航的部分,從杭州到山東濟寧一帶,依然遍佈閘口,這是一條人工運河的通關口。大型的閘口也形成了一個個集散點,集合了來自同一個地方開店的人,蚌埠的船民找蚌埠的店家,濟寧的船民找濟寧的店家,各自找各自熟悉的口音。
  有的時候等候過閘的單船和船隊密密麻麻排著隊,例如颱風預警,到颱風警報解除,可能會有好幾天的時間。有時候蘇南運河鎮江段上積壓了幾十個船隊上百艘單船,綿延十餘里,有的船民在這裡等候了多天。
  正常情況下,每40分鐘放一次閘,每次放閘可以通過單船十多艘或者一個船隊,登記、排號、安排船閘過閘。有時候會把內河的船放到引航道候泊,為了快速放行船舶。開閘需要具備一定的條件,一般是長江和運河的水位差在30釐米左右,否則船舶過閘不安全。“過閘,罰款是常態,例如五百噸的貨船,一般都要多裝一點貨,就像是高速公路上貨車超載一樣。多交點錢,拉拉關係,有時候和閘口的工作人員都混熟了。”山東船民王春輝覺得,只要把河裡的規矩,換算成陸地上的規矩,都是一樣的道理。
  王春輝的船,應該說是他的家,明亮潔凈,船上只有他們夫妻倆,媳婦是個能幹的人,把船艙收拾得十分利落,客廳、卧室、廚房、浴室,所有日常生活的空間,船上一應俱全,各種家用電器,發電機都能夠保障日常運行。船艙外種著各種花花草草,點綴運河航行時的長路。幾乎每條船上都有一隻狗,忠誠而沉默,靠岸的時候,主人騎著自行車上鎮上買菜了,狗狗就站在船邊看著他離開,又回家。
  王春輝的船旁邊,停著的一艘船是好朋友夫妻倆的,兩條船經常在一起跑貨,就像是路上的兩輛長途車一起搭伴。兩個女人可以一起上岸到鎮上買菜做飯,兩個男人在船頭聊天談談最近的生意,“現在運河上的貨船越來越多,越來越大,生意不像是那麼好做了,但是我們自由慣了,在岸上找個固定的事情做,還不習慣呢”。兩條船靠得特別近,跨過去就到,鄰居的距離比陸地上更近。
  舊船要廢棄,船的更新換代讓人看到了時代的變遷。從早期的木質船到水泥船,再到如今的鐵船,京杭運河上的貨船除了運力的增強,跑船人的生活質量也有了長足的進步,衛星電視、冰箱、洗衣機等家用電器都已裝備,甚至有一些船上還裝有無線上網。
  王春輝家150噸位的船已不小,微山人劉真民家的則更給力。49歲的劉真民十幾歲之前以捕魚為生,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他開始跑船掙錢。1984年,有了第一艘自己的水泥船;2005年,賣掉水泥船換了一艘400-500噸的水泥船;現在換了艘1000噸的鐵船。這艘漂亮的“千噸貨船”成為他龐大的生活區,吃喝拉撒娛樂休閑交友,統統一船搞定。
  於孩子:去了又回 難遠走高飛
  十年前,蚌埠的船家王雙花把船從老家開到了諫壁的岸邊,這是一艘水泥船,固定在岸邊安家。把老人從老家接過來,照顧孩子的生活。孩子到了上學的年紀,就在諫壁鎮上讀書。當時因為裝貨運輸主要在諫壁附近,來來往往,平均一個月能夠回家一次。比在老家強多了,不然一年都見不了幾次。
  在通訊不發達的年代,要在運河上傳個口信,一般都是要碰到老家的船,上世界80年代初,王雙花說有個跑船的人,老家的老娘過世了,半個月後他才知道。
  幾乎所有跑船人家的小孩,讀書都不太好,沒人管。王雙花的兒子長大後,也曾經到上海去打工,後來又回到了船上。乾別的又賺不到錢,跑船雖然辛苦,但是又能幹什麼?很多船上長大的孩子,想離開水上生活,最後又回到了水上。王雙花的女兒嫁到了陸地上,她是再也不會回到船上了。兒子結婚,她給兒子買了一艘船,作為以後生活的來源,就像你們岸上的人要給兒子買房子一樣。現在,王雙花已經當了奶奶,她的願望就是,希望能夠趕緊在諫壁鎮上買一套房子,孫輩就不用在船上生活了,那樣也許讀書能好點。
  愛水,孩子的天性。
  等到暑假時,王春輝的兒子會到船上來獃段時間。有的小孩在船上長大,等他會走路了,就得用繩子繫著才讓人放心,運河上不比陸地,在船上寸步不能離開視線。再等他長大到上幼兒園或者讀小學的年齡,就該離開爸爸媽媽上岸了。
  左小祖咒的經歷與王春輝的兒子有所重合,他的童年也經常是被拴著一根繩子。不可能時時刻刻都拴著,左小也看到過鄰船的孩子,失足掉進水裡就再也沒有上來。
  “我是喝大運河的水長大的孩子。”出生於江蘇建湖縣,原名吳紅巾,“我的父母一輩可以叫海員、船員,或者就叫做船民。我七歲以前的大部分時間,都是在運河上度過的。七歲上岸讀書後,直到十五歲到南京之前,寒暑假也是在船上過的。”
  左小祖咒少年時的家,那是一艘10噸的木船,如果放置到今天的運河航運上,五百噸的貨船很常見,蘇南運河也不乏上千噸的貨船,10噸的船就是一葉扁舟了。我說,“那你童年時候的空間,很小也很大。”左小停頓了一下,“嗯,這個說法很詩意,我懂你的意思。”
  大概在三十五年前,左小家的木船航行在長江里的時候,“壯烈的夕陽下,我看到過一群帶鰭的大魚飛過江面,就像是非洲大草原上的一群鹿那樣,你懂嗎?”左小問父親那是什麼,父親說那是江豬,也就是江豚。現在長江里已經很少見到,“甚至運河裡的魚,我叮囑我的父母都不要吃了”。  (原標題:這是一條從不孤獨的長河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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